爷爷门前的柏树
爷爷走后,我终于听懂了他给我讲了十几年的故事。
好像从我小学开始,爷爷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,总爱讲一段一模一样的故事。他语气平静,像在翻一页被反复折叠过的信纸,慢慢念给我听。
故事从一棵树讲起,一棵我们老家门前的大柏树。
“那棵柏树,要两个人牵手才能围得住。”爷爷总是这么比划着说,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骄傲。
那时候是民国下的抗战时期,柏树在那个年代是宝贝。具体是为什么我也记不得太清了,总之是可以卖给政府修路之类的。那棵树长在我们老宅和邻居家之间,靠近我们这边一些。老家是类似四合院的布局,中间是个小坝子,围着的是几户同宗人家。坝子正对着堂屋,供奉着祖先牌位。
邻居几口人可能早就看中了这棵树,某天突然合起伙来,吵着说树是他们家的。爷爷的爸爸自然不肯让,他们便有天径直把树砍了搬进了堂屋,又反手把追上来的祖爷爷锁了进去。爷爷的妈妈听说后急得团团转,心里有气,但也斗不过,只得去村里挨户请来同姓的“家门”评理。设了一场酒席,喝过一轮酒后,家门拍板:“这树既然长在两家中间,那就一人一半,劈开了算。”
“我爸爸就这样‘气穿了皮’,死了三天三夜才断气。” 爷爷每次说到这,我都能听出语气里压抑的悲愤。
可这还没完。爷爷说,父亲刚埋下没几天,邻居又闹了起来。他们说,下葬之地太靠近他们祖坟,而按照规矩,新坟不能挨着老坟。爷爷一家无奈,只能又将棺材挖出来,另寻一处安葬。这一来一回,爷爷的母亲也伤了心,没多久就郁郁而终。
那年爷爷六岁。
每每讲到这里,爷爷也总会看着我说:“你现在生活好,爸爸妈妈都在,又有书读”。他的语气平静,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,但我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深深的无奈和沧桑。
父母双亡后,爷爷和几个兄弟就由姑妈带大。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,也给爷爷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。
爷爷刚是能上学的年纪,他也很喜欢读书,渴望学习知识。但在那个年代,上学需要自带粮食作为学费。不知是姑妈觉得浪费粮食,还是不喜欢他上学,没过多久就不让他去了。偷偷跑去,还会换来一顿打骂。就这样,爷爷失去了接受教育的机会。
然而,这位没能上几天学的爷爷,却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爱学习的人。
小学时,他每天风雨无阻地接送我。校门口的招牌,成了他临时的课堂。“这个是不是念‘学’?”,“这个字是不是‘读书’的‘读’?”他总是充满好奇地指着那些方块字问我。他的这份求知欲,像一粒无声的种子,也在我的心里悄悄扎根。
我还记得一次放学回家,在保安室签收包裹,爷爷慢慢地写下他的名字——“吳國近”,繁体简体夹杂,笔画歪歪扭扭,却写得格外郑重,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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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还有个弟弟,生性活泼。或许是因为淘气,姑妈并不喜欢他,甚至可以说是虐待。姑妈不给弟弟喝水,看到他喝水就要打他。不让喝水不说,姑妈还只让弟弟吃干干的米饭。口渴不行的弟弟,只能偷偷去舔泡菜坛子边上用来密封的水,被发现后又是一顿毒打。爷爷偷偷给弟弟水喝,也会遭到姑妈的责骂。
爷爷说他眼睁睁地看着小小的弟弟,在夜晚偷偷爬起来,舔着地上拖地后留下的水渍。
“我的小兄弟没多久就死了。”爷爷说。
此后,姑妈让他们三兄弟把弟弟埋了。爷爷和两个哥哥抱着弟弟去了屋后的山上。那年爷爷七岁,哥哥们也不过大一两岁,都没什么大力气,只能浅浅地刨个坑,把弟弟放了进去。爷爷叹口气, “我小兄弟后来是被山上的野狗扯烂了的。”
讲述这些往事时,爷爷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,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,但眼里总是闪着些光。我知道,这些画面一定在他心里反复重演过无数次。
或许是命运的残酷,让爷爷对“正义”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。他每次讲完柏树的故事,都会讲述邻居几家的下场:哪家眼瞎了,哪家的孩子疯了,哪家儿子被抓抓了壮丁,再没回来。或许在那个社会背景下, 这是爷爷能获得的唯一的慰藉。
爷爷的故事里,充满了那个年代的艰辛和无奈,但也蕴藏着他对未来的期盼。这份期盼,很大程度上寄托在了我的身上。每次和爷爷回老家,他都会带着我去烧香祭祖。爷爷对整个流程熟记于心:需要买什么,东西放哪里,哪个坟是谁,该说些什么话,爷爷的都记得一清二楚,并一丝不苟地遵循着繁琐的礼节。每次烧香时,我都可以听到爷爷祈求祖先保佑我,“当大官,挣大钱“。我知道在爷爷的心里,“当官”和“挣钱”是改变命运的方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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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爷爷参加过公社,负责在食堂里给人打饭。他说起这段经历时格外清楚,就像是小学在背乘法口诀的我 —— 大人一勺半,小孩一勺,男人和干重活的能多添半瓢,女人少一点。他按规矩来,不多不少。爷爷就是那种人,规规矩矩,沉默寡言,不争不抢。但每件事他都做得一丝不苟。什么事落到他头上,他就尽全力做好。
有一年,公社安排他帮里头的干部办事,收了群众的钱,说是要统一上缴。钱不小,是那时候的大数目。可后来那位干部却一口咬定没收到,硬生生把那笔钱吞了。爷爷没去理论,也没去告状。他只是自己扛起担子,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脚,走村串乡,一点一点地把这笔钱补上。
那个挑着担子走路的身影,也成了我父亲记忆里爷爷的模样。为了供我爸上学,爷爷每天往返几十里路,挑着担子去卖粮食,或者去修铁路。他是用身体在生活里凿出一条路来的人,不声不响,但一步都不退。
记事以来,爷爷似乎永远是“闲不住”的。即使生活并不拮据了,他也会去捡废纸板卖,或者拿着老年证,一大早就坐上免费的公交车去很远的菜市场,回来后还要下楼“转耍”,似乎一刻也停不下来。
虽然运动的多,爷爷的胃口却很小,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饥饿。他每天就吃一点红薯,几口菜,身体十分瘦小,却精神矍铄。记得我小学时还总喜欢拉着将近80岁的爷爷在楼下赛跑,而我竟然一次也没赢过。我还记得我学自行车的时候,爷爷就在后面帮我扶着。我告诉他,如果我骑起来,你就赶快松手,让我试试自己骑。但他怎么说都会一直扶着车跟着我跑。我没耐烦地停下来,转过去埋怨他怎么不松手,爷爷每次都只是憨憨地笑两下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是我和爷爷之间最简单也最快乐的互动,只是这样的机会,再也不会有了。
爷爷是我小时候接送我最多的人,从上幼儿园开始,我最喜欢的就是让爷爷把我背在肩膀上上下学。后来长大一些后,我怕同学笑话,就在快到学校前让爷爷把我放下来,我自己走。从幼儿园一直到小学五年级,爷爷就这样早上默默地送我上学、晚上风雨无阻地在校门口等我。后来我去了省城,又出了国,爷爷再也没能送我上学。
直到今天我才明白,爷爷不只是送我上学。他是在送我去走他没能走完的路。
最近两年,我再见到爷爷时,爷爷已经不能走动了,头脑也不是很清晰,甚至有时认不出我了。有时清醒的时候,爷爷对我还是那几句话:“祝愿你好好读书,以后当大官,发大财”。
听说有一天爷爷突然晚上起来,焦急地要给我爸打电话。问他什么事,爷爷严肃地说,“吴明锟读书的问题还没解决,怎么办呢”。而我那时正在美国,已经在工作了。
我一直以为,爷爷爱重复讲这些故事,是想告诉我那个年代的苦难。后来才知道,他讲的,是他自己,是他没有出口的记忆,是一生的重量。这些故事,他从六岁开始就在心里讲,讲了几十年,讲得滚瓜烂熟。只是从未讲给谁听,直到我成了他的听众。
而每次听爷爷的故事,我都会想要有一天把他记录下来。喜欢研究政治的我总觉得,爷爷的故事可以当作一个时代的缩影。但如今当我真正把它们写下来后,我才意识到:它们不只是故事,也不只是历史,它们是爷爷的肖像。
被劈成两半的柏树,爷爷用了一生把它栽了回去。